隐藏

最新更新

    《甘肃日报》刊发我校严英秀教授作品

    时间:2017-02-11来源:信息中心浏览次数:912

    timg (3).jpg


    漫漫回乡路


       严英秀  (藏族)


    2016年10月,我携着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的任务,回到我的家乡――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县深入生活。


    我曾经以为,我是不需要到那里体验生活的。我一直浸淫于那一方水土热气腾腾的气息中,与它的生活水乳交融。那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小的城,落后、封闭、单调、勤劳黯淡的人群恪守着周而复始的节气,和比寒暑交替更坚硬的习俗礼规。用功读书的少年,从小就立志远走高飞。事实上,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北方古城的典型形貌因暖温带气候平添了几分水灵和旖旎。它多树,花香果香氤氲在润泽的空气中,弥散不绝。它多水,九十九眼泉流经城里大小角落,看门护院的大白鹅在水面上游来荡去,隔老远就对着抄近路上学的孩子“嘎嘎”地叫。一条激荡的大河,从西南方向穿城而来,呼啸而去。因为它,我的儿时波光潋滟,四季葳蕤。


    我以为那个童年之城永远在我的身后,就像我愚蠢地以为我那个花开鸟鸣的娘家始终属于我――直到2010年,一场宿命般的夜雨,一场倾城之殇,把承载着我所有成长记忆的物事埋到了泥沙的深处。这才发现,其实一直以来,我的故乡想象停留在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田园诗意中,它与那种庸常而肤浅的怀旧情调并无二致。但事实上,现在进行时态中的故乡早已被时代的车轮卷进了恩怨纠结的城市化进程。事实上,一次次的回乡之旅中,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始终与最深入切肤的故乡真实隔着温情脉脉的距离。尤其是,经历了2010年8月8日,我的母土大地上,除了削铁为泥的灾难,还发生了什么?除了泰山压顶的废墟,还面对了什么?除了泣血的记忆,还告别了什么?而除了一幢幢楼,一座座桥,一排排渠,一条条路,我的父老乡亲啊,他们重建的,还有什么?


    关于这一件件一桩桩,我从来不曾深切地懂得。原来,我一直站在故事之外,站在故乡之外,打量着故乡。


    时间已是深秋,那天,车到舟曲城时,天一点点黑下来了。我在夜色中徐徐前行。我看到了一种无边旖旎的夜色,这夜色,氤氲着一种巨大的气息,那是安宁、祥和、沉静、亲爱。这座遭受灾害重创的山地小城,在经历了世间最惨烈最黑暗的考验,见证了淬心沥骨的生离死别后,却结晶出了这样的气息,它就是夜晚最初的样子吧?它就是生命最本真的颜色吧?是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当一个涅�重生的新城以树阴下的婴儿车、夕阳中的老年广场舞和河边牵手走过的对对情侣向你诠释幸福的涵义。


    我去了当年最初的事发现场,遭受重创的罗家峪沟。虽然多少次在电视报道和新闻图片上见过那个地方,但一旦真的站到了那里,双目立即被刺痛,被灼伤。六年时间了,我清楚自己依旧无法面对。只有把视线急急投向罗家峪旁的受灾群众安置区,汹涌的泪水才能宽慰地流出来:那里,一幢幢楼宇依山而建,前后错落,浓淡有致,在高峻粗粝的群山映衬下,柔和得像是一幅水粉画铺到了川地里。


    东街村的重灾户薛国新老人如今就生活在那个环境优雅舒适的住宅区。泥石流冲毁了他辛苦修建的前后两院,十几间房屋,一辈子的家业瞬间荡涤一空。事后,政府在安置区补偿了他家两套住房,去年他的儿媳又在镇政府的扶持下办起了养殖场。目前,一家人生活安定富足。老人坐在宽敞明亮的家里与我细述当年灾情,他再三感慨,共产党好啊!没有共产党,这老老小小三代人,遇到那么大的灾害,家里连根草连片瓦都没剩下,到哪里落脚啊!


    我去了正值秋收的玉米地、菜园和果园,感受了农民劳作的辛苦和欣悦,也参观了城关镇设立的文化站和电子阅览室,农村文化建设让人倍感振奋。正碰上各个乡镇都在忙精准扶贫工作,我便走访了许多家精准扶贫户。中年妇女杨成先,丈夫遇难,她自己的腰椎被砸伤,基本不能干体力活。目前,靠政府的扶助供养两个孩子上大学。我走访时给她买了牛奶和水果,她立即洗了苹果,硬塞给我们吃。面对她淳朴的笑脸,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反倒像是安慰我似的,一遍遍说:“娃好就好,国家在供娃们上学,娃们的书念出来就好了。”


    是的,孩子好就好。有孩子就好。有孩子就有明天。


    舟曲县历来是汉藏两个民族共同生活的地方,灾难中他们风雨同舟,如今,也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同样的怀念。那天,我再一次去了在重灾村三眼峪旧址修建的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追思园。没有雾霾的天空蓝得碧透,阳光很好,温煦地照在肃穆的纪念碑上,照在新修的山洪排导渠上。三三两两的人们坐在追思园的台阶上,花径旁,或轻声细语地交谈,或默声不语地沐浴着平和的太阳。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肝肠寸断的呼唤声,那些在绝望的废墟上将手指刨出淋漓鲜血的场景,宛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都化成了平静的缅怀。


    我遇到了几个藏族妇女,她们给我讲起了泥石流灾害中亲历的往事。那些解放军,那些兵娃子,个个都是好样的!她们说。她们叫他们“金珠玛米”。这来自我的母语的称谓,曾在社会主义初期的新中国,通过藏地电影和歌曲,被更多人所熟知,而今,它一声声在耳边盘旋,令我回到了一种久违的感动中。


    老城区每一个角落都焕发了新颜,泥石流灾害中唯一未受灾的西街村,历来是举办元宵节松棚灯会的地方,现被政府打造成中国楹联文化长廊,越发地有了民间文化艺术的浓郁氛围。溯江而上,青山相对间,峰迭新区拔地而起,明丽的特色民居、现代感十足的场馆、巍峨的办公高楼鳞次栉比,交相辉映。灾害之后,为缓解人口压力,县城被“三分天下”。如今,老城重建,新区落成,舟曲规划治理的这种“双核”结构,将一个安居乐业、生态文明、安全和谐的新家园呈现在人们眼前。作为边远贫困县分,这一切绝非一己之力,舟曲县灾后省内外对口援建、代建与自建相结合的重建模式,可谓国内灾后重建的一种全新的、科学的模式,为党和全国人民的关爱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暖流在心底奔涌,像是喧腾的白龙江水,又像是清冽的老城山泉,那么甘美,那么澄净,那么切近,又那么无限,这是我终于在时光中等到的一个巨大的馈赠。我甚至闻到了它遗留在青春年少的气息,也听到了它在今天历久弥新的流淌声。那么,让我郑重别过。如果对故土的审视,必得以候鸟的姿势才能完成,我只能继续前行。也许,前方尚未澄明,归途已相失于云水,但我相信,只要心底有一条回乡路,所有的断肠春色便都在。


    刊于《甘肃日报》2017年2月8日


    timg (1).jpg


    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甘南人。兰州文理学院教授,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发表有大量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诗歌作品。小说曾被《小说选刊》等刊多次转载,获多种文学奖励。出版有小说集《纸飞机》(中文、英译本)和《严英秀的小说》等。